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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头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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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john81
过了一会儿 夜鹰清楚的张开了双眼
它看见自己的身体化为磷火般美丽的蓝光 静静地燃烧着
仙后座就在身边 银河在身后不远处闪耀着浅蓝色光芒
从此 夜鹰之星不断地燃烧 永远地永远地燃烧着
一直到现在 依然持续的燃烧着
————宮泽贤治《夜鹰之星》

铁血信鸽 鲁敏 nightcore版

穆先生把电视设置成静音,耐心地翻频道:电视购物998的喜感,谈话节目的敷衍掌声,相亲节目重

温恋爱往事……可以说毫无意义。
  意义。穆先生把这个词活埋在肚子里,怕说出来给人笑话。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他被这个不实

用的词给控制了,他怏怏不乐。也可能,跟人生所处的阶段有关:他的社会属性,固定了;所谓的前程

,不用抬眼皮都能看到结尾:一次次安全上垒直到回本垒退休;而家庭生活,也极其单薄:儿子到国外

上大学了,其存在形式就是账单上每月新增的几排数字。
  很多人把这段时光唤作“第二春”,可这实际上是多么草木萧瑟、万物沉沦的春。
  穆先生不喜欢上班了。他不愿意看到那些实习生的面孔,轻浮得富有生机,握着早饭在电梯里嘎嘎

笑、谈论昨夜的加班,脸上的疲惫如新款太阳镜般闪光。这刺痛他的眼。还有他们的早饭:街头的、仓

促的、却带着油炸葱花的快活劲儿,仿佛在蔑视他的胃,那里早已装着营养均衡的早餐:新磨的豆浆,

一只无公害农家草鸡蛋,黑米稀饭。
  多少次,他推开碗,赌气说他要到外面买煎饼或油条,“管他妈的胆固醇与地沟油!”语气暴戾,

好像这是了不起的反推。妻子站在阳台上,一边梳头,一边咧了一下嘴,只当他在讲冷笑话。每天早上

,妻子要用牛角梳梳头两百下,她也诚恳地动员穆先生梳,此类的动员还包括:背部撞墙、叩牙三百次

(宜取仰卧体位,至口中生津,可固肾补肾)、饭后快走四十分钟(微喘、微汗,可消积化食)、热水

泡脚(水深近膝、保持高温,可驱寒去火)、腹部揉摩(睡前与晨起,顺时针一百下,逆时针一百下,

可调血健胃)……穆先生记不全了,当真一一实施,他只怕自己会疯。但妻子说时,他能做到认真倾听

,妻子的遣词完全是保健书上的说教套路,又带着江湖医生般的神神叨叨,听上去陌生荒诞,真有些不

敢相认。
  ——最近几年,妻子热衷于“养生”,其狂热程度十分惊人:每日上网浏览各种健康小窍门(这是

她对网络的最大利用),隔一阵到书店带回几本畅销健康书,特别认真地读,像学生那样,画红线,加

着重号……她开明地接纳各方面的学说,并且时常刷新,以新的理论覆盖旧的,更以亲身实践去考证或

推翻。比如最近,她迷上的是“温度”学说,根据二十四节气变化、根据食苔之色(红、偏白、偏紫、

厚腻、发黑)、根据手指甲(有无半月形、半月形大小、五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根据手掌上的青筋

(有无、所出现的位置及其深浅)等一整套的标准,她让他狗一样伸出舌头,又算命先生般拉着他的手

,细细研究,然后确定需要疏肝或是理气、除湿或是清热。那么,什么样的食物才一一对应呢?她另有

一张大表,对每一种入口的东西,哪怕是酱油与茶,都精确地分成平、微温、温、热、凉、寒、大寒…

…整个体系极其庞杂而细微。
  穆先生一度以为她是迷了心窍、要像范进那样给扇上一巴掌才好,如此地把肉身供奉着、伺弄着,

不正常啊!整个人生岂不是本末倒置?可是很快,他惊讶地发现,妻子不是一个人,她是一群人,她是

整个城市,她是举国上下,她是全球浪潮。晚上,穆先生被她拖着在小区“快走”,只见三五成群迎面

而来的,莫不面色严峻大步流星;超市里,农场直销、有机食品与粗食摊子前,无数双手像溺水者那样

地伸出水面;熟人席上相见,殷切地口耳相传:祛除百病的倒走运动、冷僻但神奇的牛蒡菜、全能西红

柿、万恶之源的肥胖脂肪、素食主义……
  显然,妻子是正确的、进步的、符合时代的。可问题是,这就是生活的最终目的与全部过程?有谁

注意精神那一方面的事情吗?
  从阳台上往外看时,他注意到那群鸽子。唉,鸽子,只有像他这样把目光投向虚空的人,才会注意

到吧。
  阳台外的虚空,呈现为使人疯癫的复制——小区里,一排排相邻着的灰色屋顶下,那紧闭的门窗里

,全是一模一样的户型,洗碗池的下水道、电视与沙发的距离、床的朝向、马桶的坑距……他相信,敲

开任何一家的门,打开冰箱,都可以取出同样一瓶开了口的“四季宝”花生酱;拉开衣柜,会在同一个

位置找到同样品牌的衣服;而书桌上,被翻烂的课本内页夹着同样一份奥数课时表……这是样板化与标

准化的要素,被切割被压榨下的生活,人人面目含糊!也许,他、妻子,以及儿子,可以任意进入某间

房子,与里面的主人互为置换,错不了的,太阳照常升起,甜蜜照常流淌——这想法令他感到一阵惊惧

,他怀疑自己的整个大半生,所过的都是公共的、他人的、典型化的物质生活,他从来就没有过真正自

由的意志……
  可是,鸽子!看哪。
  正是黄昏时分,暮色灿烂而消极,那群鸽子就在对面的屋顶上。玲珑的身姿,纤巧的不停转动着的

脑袋,饱满弧线的腹部,何其优雅而异样的美!它们起飞,它们落下,它们梳理羽毛,它们斜着身子在

空中交错,它们突然从视线中飞走。
  这骄傲而不规则的飞翔、失控般的消失——他妒忌!
  站在密封阳台里,像关在动物园里的某种灵长类,年届不惑的穆先生偏着头痴望着——不禁想念起

一个人,想得心中绞痛:那是从前的自己,很年轻的时候。那个他,有趣也有点神经质!那时的他过得

狂放动荡、充满尘土与暴雨,蔑视规矩与价值,在战栗中虚掷时光!他写过长达二百六十行但全无韵脚

的诗,献给一只长满癞疮、瘦骨嶙峋的野狗;他半夜里出发,沿着南京长江大桥跑步,被值勤的士兵追

上并严厉盘问;他匿名给一个长得不太好看的女同事写情书,真挚热烈,然后满意地看到她改变了十多

年的旧发型;他心血来潮把自己弄成乡下穷光蛋的模样,在寒冷的晚上挨个儿搅和沿街的店铺,并像《

百万英镑》里那样,在对方施以不屑时猛地掏出一大叠新票子。
  那个自己,什么时候死的?一下子死的还是慢慢死的?竟都记不清了,也不重要了,总之,被另一

个驯化的家伙取而代之了,迅速而彻底进入了一个绿色通道,通往稳妥的工作、讲究卫生的妻子、好地

段的房、有出息的儿子、洗得干净的车,然后,到了现在,以及……将至的终点。
  呸,真不愿承认这样的自己!恨不得断绝关系!一个人该怎么与自己断绝关系?直接掐死吗?这想

法有点阴冷,但也很亲切——他重新往鸽子们看去,那里已经空了,夜幕垂挂,它们归巢了。眼前的屋

顶重新变得平庸、荒凉。像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角落一样,不值得用眼光去停留。
  就在转身的一刻,穆先生却忽地看见了最后一只鸽子,正滑翔着飞过,灰色,尾部一圈黑色的“叉

”形花纹,像在宣布:错!错!错!穆先生身子不动,只用余光追随,随即,他吃惊地发现,那鸽子所

回归的巢,离他很近——就在隔壁单元的顶楼,怎么以前从未留意到?
  穆先生仰头看,那家顶楼的露台挺大,紧凑地堆放着若干排铁灰色的鸽子笼。鸽子们正停在笼子顶

部或边缘,发出温柔的令人心痒的咕咕声,细脖子上一圈异色的羽毛在即将消逝的光线中流溢出令人惊

讶的光泽。
  穆先生忽觉嗓眼里不适,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也咽下某种愉悦的期待:此一瞬间,突然像是有一

些意义了。
  晚餐是蒸山芋和脱脂酸奶,餐桌上十分清贫。饭食现在经常如此,古怪但无法责难的搭配:五种豆

子加三种杂粮熬成的粥;嫩玉米清汤;豆渣燕麦团子;加了蒜泥的土豆泥;水煮各种蔬菜。糙米饭。妻

子的理论是:好吃的不健康,健康的不好吃。总比生病了吃药强。
  “每顿五百克山芋加二百五十毫升酸奶,这是从日本传过来的排毒餐,连吃两个晚上,次日就可以

清除出一公斤的宿便。”妻子满脸确凿。
  “重量怎么把握的呢?”穆先生尽量提起精神,表现出天真的兴趣。
  “超市标签上都打重量的呀,算一算也就出来了。不过,我还真想买个家用小磅秤,那样更方便。

快吃吧,山芋要连皮吃!”
  “我是问排出的宿便,那个一公斤怎么……”
  “别闹了,这在吃饭呢。”妻子拿起她的“饭”,黄灿灿的山芋。
  实际上,穆先生想问妻子另一个问题,想问很久了:“嗳,我说,你真觉得,这样围绕着身体忙乎

……是件头等重要的事?”
  “想什么呢……还用说嘛!”妻子缓慢地细嚼慢咽,每一口嚼二十下,当然她并不真的数,但保持

那种计数般的节奏,看上去像是在嚼口香糖或是其他难以下咽的东西。
  “你一点不觉得,这有点可笑?而且……越想越觉得这挺没劲的?挺……”穆先生说着,自己也停

下了。他发现这是块抓不着的痒,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所消沉与焦灼的核心到底是什么?这确实很难跟

妻子,或是跟任何一个人说!
  妻子笑了:“所以说呢,你就是太蛋疼了!待会儿跟我做拍肩操吧,散出汗来。身体多动动,脑子

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谈话像进入了十字路口,他眼巴巴地站在西边,妻子却满面笑容地往东拐。这不是第一次了,这还

将有很多次。穆先生改变话题:“对了,看到一群鸽子,就在我们……”
  “哦,那个!怎么才看到?就是旁边那个单元,六楼那家!我知道有不少人到物业投诉!也有找我

反映的,鸽子也会传染病毒你知道吗?它们的粪便、羽毛,还到处飞、到处啄,比鸡可危险多了!一有

什么疫情,可就倒霉了!偏偏还在我们家楼上!”妻子是小区业主委员会成员,她有些忧心。
  “但……它们,很美。”穆先生小心地遣词。实际上,他想他不该跟妻子谈起它们。新话题是还是

一个十字路口。
  “……不过,鸽子肉可是好东西!性平、温补,‘一鸽胜九鸡’,不得了的好啊!鸽子蛋更好,外

面一个鸽子蛋的价格可以买一斤半鸡蛋!”妻子又带着冲往下一个十字路口。“你说,我们能跟他直接

买吗?鸽子最好,鸽子蛋也行!那可是一顶一的新鲜!外面许多鸽子蛋都是人工的,多可怕。”
  “我们……不认识。”穆先生终于吃完了他的五百克连皮山芋。
  “那就搭搭话好了,你不正好无聊得很嘛。你就跟他说,我可从来没有把投诉转给物业。”妻子找

到了友好睦邻的突破口,笑嘻嘻的。她正在喝一勺果醋,据说这最利于平坦腹部。
  不,永远不要鸽子蛋,更不要鸽子肉。但穆先生还是跟鸽子主人搭话了,他觉得隔着阳台、半仰着

头跟陌生邻居费力地谈谈鸽子,是件不赖的事。
  养鸽人面容不详,因为他总是被网格眼的鸽子笼遮住,但这不妨碍他嘶哑而兴奋的声音。
  “我这可全是赛鸽!赛鸽你懂吗?外鸽还是国鸽,什么铭血、父母战绩、第几代做种,那可讲究!

你能看到它们的足环吧?生下来就套上,年份、国籍、省份、编号,错不了的,比人还正规!
  “是啊,我玩鸽子有些年头了,最早我还是‘铁血头鸽’协会的理事呢,但停了好几年,本来发誓

不再碰的!
  “为什么停?伤透心了呗!二○○一年的哈密远程赛,五千八百三十二羽参赛鸽,可二十天后、一

个月后、两个月后,所有的鸽主人都眼巴巴地站在鸽巢边等啊,多可怜,统共才回来六十羽!百分之一

!其他的呢,都没啦,包括我的十四只鸽子,最好的血系血祭界限!最好的范氏詹森!还有疏勒河冠军

的孙孙代鸽!我跑了多少趟吴淞才从前辈手中讨来的种!全都一去不返!
  “为什么又养呢,唉,也说不清,主要是贱,总得有点事忙着才好,不过主要是因为……”养鸽人

的声音突然没了,好像这个原因是个禁区,他及时刹住了。接着,他拐了个弯,“瞧着吧,一个月半后

,我会参加玉门镇的超远程赛。但我不再会送那么多了,打算就选五只精华!呃,玉门镇,听说过没?

经度97°02′、纬度40°16′、海拔高度一千五百二十七米,赛程两千一百公里,我可清清楚楚……”
  这看不到脸的鸽主人一扯起来就没完没了,自问自答,穆先生只需嗯嗯地敷衍,谈话便如火如荼。

穆先生想:大概又碰到了个内心有兽的人吧,故而把自己吊在鸽子身上——这推理让他走神——他给时

间按下快进键,并突兀地选择了那个遥远的玉门镇:统一开笼的放飞时辰,四五千只鸽子瞬间冲天,黑

压压的使得天光在瞬间黯淡,翅膀翻飞堪比沙漠狂风,飘零的细绒似八月飞雪,人们屏息掩面无法正视

……长途跋涉中,冷雨、乌云与饥渴,鸽子们没完没了地飞,飞过破败的屋顶与肮脏的河道,飞过张开

的网与枯死的树枝,它们筋骨酸痛、肚皮干瘪但双目圆睁,俯视着冰冷的人间,身下的气流如隐喻的刀

锋,替百分之九十九的鸽子凿刻好黑灰色的结局:或双眼肿胀力竭而亡;或路迷失踪,在陌生的檐下寄

居;或半夜冻死,坠入无边的草莽;或白昼饮弹成为某人盘中一餐……
  不知怎么的,穆先生竟差点掉下泪来,他忽然觉得,鸽子那赌命般九死一生的惊悚激情,正是他最

为渴求的但永不企及的寄托。
  “……头鸽的返巢,那可神乎!可以讲几天几夜,但我不信那些‘太阳导航’、‘地磁导航’、‘

天体雷达’、‘遗传基因’什么的,太玄了。我就信一个:‘干柴烈火’。鸽子这小东西,有情有义呢

,终生一夫一妻!替它们搭好对子后,让它们雄雌长期同巢隔离,直到集鸽前才给它们半小时亲热一下

,然后上路,得,这就成了,它就会急了,想再续旧情儿,就赶着往回飞……”
  穆先生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觉得养鸽人的声调颇为暧昧,那种自得其乐也非常功利。不,这家

伙并不真的懂得鸽子,他只是在给自己打发时间!他不知道鸽子们到底在为了什么飞翔,或为了什么在

中途消失,或为什么拼死返回故园。
  “您……是做什么的?”穆先生打断他。
  “噢……做后勤……”养鸽人简约、含糊地应道。听上去他对自己的生活全无兴趣。
 
  妻子在墙上贴了一张标准经穴部位图,横平竖直,左右审看,好像那是幅举世无双的油画名作。饭

后,她拉过穆先生,对照着图像上赤裸的男体,盲人摸象般寻找指认:颔厌……攒竹……地仓……华盖

……意舍……
  彩色人体图上,穴位们如蚂蚁爬了一身,约摸总有五百多个吧,各有着穿凿附会的名字,有些紧挨

着,有些抽象地构成多边形。穆先生瞟了几眼那巨大的图,随即闭上眼睛,听凭妻子掰弄。人体穴位,

真是离奇却富有想象力啊!这下子又够妻子折腾上好几个月了。
  妻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血海穴……阴包穴……你知道吧,十二个经络连着十二个脏器,等

我摸熟了,以后你哪个地方不舒服,我就拿捏哪条经络,从根本上起作用!嗯,你看,足少阴肾经对着

肾,手太阴肺经对着肺……还要分时辰捏呢,大肠经要卯时捏,胃经是巳时,心经是午时……”
  穆先生咧开嘴笑,多无辜的妻子啊,如此精确地热爱生活!她充实吧,她幸福吧。老天护佑,但愿

如此。
  想起个事情:“哦,楼上那鸽子,你可别打主意了,人家是赛鸽!血统正的要一两万块一只呢。”

穆先生顺便聊了些赛鸽的事情,根据养鸽人的口述,而非他的狂想版本。
  “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妻子站起来,很有兴致地拿出一张打印纸,“今天到网上查的。”
  穆先生接过来。
  鸽肉的蛋白质含量在百分之十五以上,并富含维生素及钙、铁、铜等矿物质,尤其是乳鸽肉中含有

较多的支链氨基酸和精氨酸。其骨内含有丰富的软骨素,可与鹿茸中的软骨素媲美,经常食用,具有改

善皮肤细胞活力,增强皮肤弹性,使面色红润,特别适合中老年和女性食用。
  鸽子蛋的核黄素含量是鸡蛋的2.5倍,卵磷脂含量比鸡蛋高3~4倍。每100克鸽蛋的营养成分:蛋白

质10.8克、脂肪16克、泛酸0.62毫克、叶酸60微克、生物素12微克、烟酸0.08毫克……
  穆先生读着,一阵骇然,不愿也不敢去看妻子了。幸而他并没有说出他对鸽子的崇拜与渴求。谈话

不是一般的分岔路口,而是悬崖峭壁。
  “像我们这样更年期的人,真的需要吃些鸽子补一补的……”妻子现在捏到他的小腿外侧偏后,“

这样舒服吧,腹部有没有温热的感觉?这一条脉是膀胱经,对前列腺有作用。”
  “假若我是只鸽子就好了,我就不要这条命,给你吃好了。”穆先生似笑非笑,眼神有点远。他奇

怪自己哪来如此的心绪讲亲热话。
  可讲真的,他要真能是只鸽子多好!他会摆脱掉这陈旧的虚无感、以及这些狗屁不通的穴位——绝

不苟且、绝不合作,径直地往冷里飞,往饿里飞,往荒原和偏僻里飞,流离失所着,过上他本人、他自

个儿的生活!
  “嘿,逗我高兴哪,哪儿舍得吃你!”妻子手下更为用劲了,眼神却柔和起来。多么懒洋洋的天伦

之乐!穆先生真该感到安宁吧!妻子由衷感叹,“说真的,那家伙自己就从来不吃鸽子吗?这也太可惜

了,像你刚才说的,十几只都飞没了!白白的不吃!傻呢。”
  穆先生点点头,重复着表示赞同:“是傻。白白的不吃。”这样说着,突然心有所感。
  他往窗外瞟去,果然的,看到一只鸽子正咕咕地点着小脑袋在他的视线里来回踱步。夜色漆黑,可

那只鸽子十分清晰,悬在半空,尾部一圈叉形灰色花纹,艳丽的红眼睛正无限深情地看着穆先生。
  他认得这只鸽子,初次相识的就是它。穆先生怔怔地回看,一阵心酸与苦涩,蓦然觉到这个房间、

这个家特别空旷了,妻子站在无比远的一个地方,风呼呼的,他整个身子飘浮起来,逼真地模拟着陌生

的飞翔,并沉浸于一种接近极乐的境界。但他的目的地不是家巢,而是那风蚀地带的玉门镇、精神崩坏

后的葬身之所……
  
  “我不跟你讲血统,那个太复杂。颈骨与龙骨的讲究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羽色尾尖什么的又

太没劲。来,你凑近了,我教你看眼睛!首先,要生得高,喏,在嘴喙线以上,这样它的视线就不会给

鼻瘤挡喽。再者呢,看眼皮,颜色不论,红、黄、黑、灰都行,但要薄!要紧包住眼球!同时,眼球不

能水汪汪的,看着是美,可体质也是林黛玉……不,你别看了,这些都还是皮毛,最关键的是看瞳孔,

你仔细盯着,看它收缩的频率,越快越好,把手放这儿,用大拇指和食指按住鸽头,感觉到吧,瞳孔在

抖动!”
  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这一天,鸽主人热情而固执地邀请穆先生到他的露台上,他眼睛上套着一只眼

底镜,像修手表的人那样,眼球被推挤着放大了,颇为怪异。他也递给穆先生一个。然后熟练而温柔地

不停地伸手到笼子里,捉出不同的鸽子,自顾自指点着大说一通。穆先生听不大明白,实际上也并不想

明白——对精确与科学,他略微抱有敌意。再说,这一切,对鸽子本身,有意义吗?
  “……最最关键的,是鸽子的虹膜,全部的奥秘就在这里!一百只冠军,就有一百种眼砂!看它的

底砂和面砂,底砂要清澈,面砂要有立体感,你看,这只是白底红面,叫‘桃花眼’,如果是黄底红面

,就是‘鸡黄眼’,我喜欢‘鸡黄眼’,适合在阴天飞,看这只‘雨点黄眼’,这是我最好的远程鸽!

但是最厉害的是万花筒写轮眼和轮回眼,现在已经绝种了的!”
  在养鸽人一再邀请下,穆先生戴上眼底镜,凑近了去凝视鸽子的眼睛,这一看,慌乱了——那虹膜

里的流砂,丝绒般的、泼彩般的、漂浮物般的,想象不到的华丽与流转!他几乎不敢多看,却又像被勾

住魂魄似的,想要纵身跃进!更为异数的是眼部最中间的瞳仁,在红黄彩云的围绕之下,无限深远地黑

着,通灵而狡黠,好似把他的前生与来世都看透了一般。穆先生打了个寒战。
  “嗳,知道为什么请你来?是这样,想请你帮我挑五羽去玉门的鸽子!”养鸽人盛情地说,像是给

穆先生一个礼物,可那语气里,或多或少又有些可怜巴巴。穆先生想起他刚刚穿过的养鸽人的餐厅与客

厅,拥挤却荒芜的生活再次复制粘贴:桌上的水果、角落里一只篮球,煞有其事的工作、终身减肥的女

人、永远滚烫的网络线……养鸽人的从来不谈生活,是明智的。
  “我哪里懂?我完全是外行!除了懂得吃鸽子!”穆先生不知怎么地粗鲁起来,但他想他最好粗鲁

一点。
  “你就随便凭感觉选好了!你是不知道,我已经挑了很久!看哪一只都好,看哪一只也都不行。难

搞死啦,关键的,我有点怕,多少年没飞过超远程了,谁知道会不会跟上次一样……所以,让你来挑,

我反倒安心些。喏,这三笼,都是壮年鸽,也是跑远程的品种,你只需看这么多。”鸽主人把眼底镜取

下来,直盯着穆先生。
  穆先生也看他。养鸽人的面孔完全陌生,微秃的头发梳理得颇斯文,眼神却带着粗粝的急迫,与他

面对面贴近地站着。
  “那么,我就……”穆先生突然急着想要离开,他不愿贴近他人的软弱。于是装着认真,一一看着

养鸽人抓出的鸽子。“左手那只。”“刚才那只不错。”“倒数第三只!”压根不知依据什么,他确定

了五只。然而……那只在黑暗中闪光的叉形纹灰鸽呢?一直没看到。
  他问起,有些不好意思地描述:“有一只……尾巴上像打了一圈叉叉!”
  养鸽人坚决地摇摇头:“从来没有!不可能的呀。你看,这花纹,要么是雨点,要么像水波,最多

,也会像个勾!对对对!怎么可能是叉?”
  “从来没、没有?”穆先生惊诧了,可他旋即谨慎地收回询问。“那是我看错了。”他决定不再跟

养鸽人提那只鸽子了。养鸽人不知道,这就对了。那正是他穆某人的鸽子。
  养鸽人并不在意,只一味地把那五只鸽子逐一拿出来反复看,轻声念叨足环上的编号,给穆先生讲

它们的血统与配种,外祖母或是叔叔与姐姐了不起的战绩……
  鸽主人突然仰着脸往天上看了看,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变得腼腆了:“呃,如果它们是百分之一,

命大,能够从玉门回来。我……我会给它们取上新名字,到时还是你来,你来命名!”
  穆先生摇摇头,他并不需要养鸽人的倚重,内心反而冷酷起来,好像他实际上已经看到了某种结局

——由于鸽子的原因,或是他的原因——不会的,他不会有机会再替它们命名。
  “那你们养鸽子的,鸽子或是鸽子蛋,从来不会吃吧?”跟妻子的叮嘱无关,穆先生只是决意要冒

犯一下对方,结束这有些湿答答的对话。
  “哦……有些培育失败的种或是老弱的,或是天落鸟什么的,肯定要处理掉。就算要吃,不会吃自

己的,鸽友之间交换,我给他,他给我。懂吗?这样好一些。至于蛋么……”鸽主人说着什么,但声音

混浊了,他的头伸到笼子里,大概是要捉出他最中意的那只“雨点黄眼鸽”。
  穆先生借机转个身,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露台,径直回家了。他感到自己刚刚做了件很扫兴的事:为

什么要替他选出那五只鸽子?
  
  妻子果真到外面去买了两只乳鸽。“真不得了啊,比一只老母鸡都贵!”妻子满意地抱怨着,带着

对鸽肉的推崇。
  看着穆先生两手空空地从养鸽人家回来,妻子眯起眼睛:“他那么死命地请你上去,真滑稽呢,有

这么小气的……”好比开饭店的不请人两顿酒,做出版的不送人几本书,简直太说不过去了。妻子这么

说也是不无道理的。
  “不是说过,人家是参加比赛……”穆先生仍然沉浸在那飞身一跃的回忆中,不想费口舌。
  
  穆先生口中泛出酸水,也许是要吐,也许并不是。他知道自己,他并不会猛烈地拒绝鸽子汤。他一

点儿也不想表现得怪里怪气,为某种难以说清的事情跟妻子作对。归根结底,他早就是个好脾气的人,

不是吗?

  鸽子汤微微发黄,几段葱白悠然青碧,数粒枸杞锦上添花,汤味鲜香,肉质甘美,真是人间至味。

穆先生喝得尤其的香,又添了两半碗,直吃得微微发汗。妻子说这样的效果最好。
  他甚至还就着上次的话题开了个生硬的玩笑:“恐怕这就是我变的,我觉得我在吃自己的肉,喝自

己的汤……”妻子没笑。
  但他几次都感觉到窗户外那叉形花纹的灰色鸽子又浮在半空中盯着他看了,穆先生不去看,他自知

此刻十分猥琐——这肉身的沉重!
  晚上,两个人对坐着热水泡脚的时候,他跟妻子聊起了白天的消息,一个老同学的死讯。“真没想

到,他还是系里两百米短跑纪录的保持者!还记得前年同学聚会,他说他有‘三个一百’的理想:替妻

子挣一百万,给儿子买一百平,让自己活一百岁。唉!”
  这种事情就像吸铁石,最容易引来一串同类的碎屑。妻子感叹着历数:某同事心脏病突发,远房表

哥中风,朋友的前妻白血病,儿子的老师胃癌……最终,妻子一边往桶里续热水一边重申:“所以,你

知道我为什么整天忙活着捶捶打打、烧些吃吃喝喝吗?我可是暗暗下了大决心的,要替我们俩的身体站

好岗、把好关,这就是我最大的事业,其他别无所求。你这下懂得我了吧。”
  穆先生感动了,随即又觉得这感动肤浅至极。
  但他决心乖乖地、虔诚地吃鸽子——他只配如此:妻子烧了便吃,并且连吃三碗,吃到微汗为止。

他得让自己彻底地平静下去,温补,温吞,温和。没有血性的人显然更宜养生。
  至于那些鸽子,由着它飞去好了。它们生来就是要在飞翔中死去的,而他,既是走到了这样的庄重

这样的肥白,注定就要在床上衣冠整齐地吐出最后一口浊气。
 
  每天的黄昏,穆先生照旧张望屋顶的鸽子,但似乎不那么热心了。
  而养鸽人仍在楼上冲他絮叨。他最近情绪亢奋,玉门的赛事越近,越是明显。
  他大谈鸽子的吃食:譬如番红花与枸杞,提气明目;譬如酵母粉,增加消化能力;再譬如硅酸盐和

保健砂,可以清理肠道;而饮水里,则要加大蒜汁,或者加蜂蜜,各有各的功用;而对那五只选手鸽,

他正准备开“小灶”,补进口蛋白粉……穆先生耐着性子听,慢慢发现,那养鸽人念念叨叨、自以为是

的口气,跟妻子的养生经何其相似,这不是让鸽子也跟人一样、变成了一具吃吃喝喝的皮囊!穆先生浑

身不舒服起来,该死的,真是可惜,白白跟鸽子耳鬓厮磨了这么些年!他养的只是它们的肉体!
  但养鸽人辛苦的沙哑嗓音仍在诉说。五十公里、一百公里的定向驯飞,夜间驯飞,还有打野食——

让鸽子们先饿上几顿,然后带出去,把花生、豌豆、赤豆、小麦、高粱米、瓜子仁什么的埋到土里、扔

到沙里、撒在草根里,逼着它们自己去刨、去找……“否则飞超远程就是送死!我……要让它们好好的

回来,好去好回。”养鸽人的声音在晚风中摇晃,像他的面容那样模糊起来。穆先生心又软了,莫名其

妙地想到了妻子,养鸽人、妻子,他们都是真实、无辜的,他有什么权利去责难!
  “哦……你这么真心诚意地弄,它们心里肯定明白的……”他隔靴搔痒地安慰。一边往窗外看,鸽

子们此起彼伏地盘旋着,断断续续连成稍纵即逝的线条,像在写一本潦草的天书,带着嘲弄般的预言,

惜乎永远没有人能懂。

  就在玉门开赛的前一周,养鸽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像蛇那样嘶嘶的。穆先生刚在阳台上露个脸,他就

迫不及待地宣布,声调荒腔走板:“嗳,我,打算,全部让它们飞玉门镇了。一只不留!三十七只!全

送走!”
  穆先生嗓子一阵刺痒,于是狠狠咳了一声。也许这养鸽人本来就是个喜怒无常、忽左忽右的家伙,

还有什么好说的!随他去!只说些闲话算了:“还来得及报名吗?而且,那参赛费,要多花不少吧。”
  养鸽人嗓子变尖了,悲怆得像是极度喜悦一般:“你怎么就不问问为什么?为什么?啊?我要全把

它们去送死?”他一点不避讳了,此前,他还怪那个的,从来不提半个死字。
  穆先生不吭声。他想养鸽人一定会自问自答。
  但不,养鸽人还在怪腔怪调,尖锐起来:“你倒是问哪?你不是一直装得很好奇吗?原来你对它们

压根无所谓?你是当真喜欢我的鸽子,还是只是因为你没事可干?”
  穆先生让步了,而且他也确实感到心乱:“那么,到底怎么回事?”同时,他贪婪地悼念般地看鸽

子们,如此说来,这是它们的最后一个星期了,在这片屋顶上,在他的视线里,在这个平庸的世界上。

然后,它们将消逝于未知,或者,如养鸽人凶狠而准确的说法:去送死。
  “我被投诉了!业主委员会、物业管理办公室联合通知我,很正规的,书面通知!盖了大红章!十

天内,十天内把鸽子全部处理掉!你说说看,这不是天赐良机嘛,难道我搬家滚蛋?或者把它们卖钱?

所以嘛,太好了,去比赛啊,让它们飞去!管它百分之九十九还百分之一,反正这就是它们的命!这样多好,简直他妈的太圆满了!”
  穆先生往身后瞧了一眼。沙发上,妻子正架着眼镜,研究一个介绍“禅食”的宣传页。茯苓、核桃

、山药、薏米、芝麻、葛根、银杏、阿胶、黑豆、南瓜子、糙米等十来种玩意儿磨成粉,每日开水冲服

,美白去色斑!减肥通便!延缓衰老!益智健脑!降糖降脂降压!改善视力!增强免疫力!所有能想到

的人类对于健康的诉求,这个叫“禅食”的法力无边、全部满足——这是妻子今天逛超市时无意中得到

的收获,相见恨晚,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研究……此刻,她的姿势极为放松而超然,表情无可挑剔,对窗

外养鸽人的叫嚷充耳不闻。
  穆先生的胃里开始颇有规模地抓挠起来,好像他曾经吞下去的那些鸽子全部复活了,在他的胃里挣

扎、扑棱着,他只要一张开嘴,那些白色与灰色的鸽子们就会接二连三地展翅飞出。
  “楼下的!怎么不说话……我可没怀疑你!你这人,哼,才不会投诉!我早看出来,你是个没性子

的面团人枕头人!说个实话吧,其实我并不喜欢你这种肉肉的性格,很让人烦的知道吧……包括你替我选的那五只鸽子,你选得不对!它们根本不够好,连我最好的‘雨点黄眼’你都没挑出来!不过……也真怪,你选中了之后,我反倒特别喜欢起这五只鸽子了,所以很不高兴,凭什么就是它们,而不是别的?”
  养鸽人这次当真进入了自语状态,根本不要穆先生辩白或是附和。他永远不会想到,穆先生对鸽子

们虚无的寄托,以及他妻子与鸽子之间热气腾腾的世俗关系。
  “总之,你想不到吧,我是真的蛮高兴的,放五只鸽子或是放三十七只鸽子,有什么区别?这样也

好,同难共死、一了百了。我就再也不心神不宁了。”
  穆先生再次咳嗽了一声,试图说点什么。事实上,他想到了那只叉形花纹的灰鸽子,它也要消失了

吧,再也不会突如其来地与他对视!他记起它的眼睛了,其眼砂与众不同,面砂是蒙娜丽莎的诡谲,底

砂是阿弥陀佛的慈悲。
 
  “楼上的那家,你知道的吧。”穆先生仔细盯着妻子,“果然被投诉了,就要把鸽子都处理了,凭

我跟他的交情,说不定会给我们一些呢……到时我们可以一起杀了,然后冷冻,需要的时候就吃上一两

只,那多方便,足可以吃上几个月呢。”
  “那敢情好,咱可要给他钱!要说,信鸽可比肉鸽强多了,天天被驯着飞呢,吃的也不是饲料!”

妻子从科学角度回应,但她似乎不太感兴趣,她正皱着眉,忧心忡忡、举棋不定的样子,“唉,这个油

啊,是个大问题!我跟同事今天在网上研究了半天,完全糊涂了,都说橄榄油好,可是它的亚麻酸只含

百分之一,反而是老式的菜籽油最高,百分之十一!花生油呢,不饱和脂肪量仅次于橄榄油,可它不含

胚芽,那玩意儿对心脏好!葵花子油也不赖,强就强在亚油酸最高,跟死贵的红花油差不多……这些科

学家真是的,说这么多干吗,这叫我买哪一种好呢?”
  穆先生不再盯着妻子了,明白他不可能再问到什么。同谋的负罪感像瘪掉的气球。或者,他并没有

资格去刺探妻子。
  事实上,就在今天早上,养鸽人伸长脖子告诉他:“一大早就集鸽了,它们被送到玉门去了。”
  露台上的鸽子笼透明起来,像天空那样空荡着。穆先生一阵恐慌,他的生活,复将沉入死疙瘩一般

、连微澜都没有的平静吧,阳台之外,继续重复雷同的画面。
  穆先生羞耻得热泪盈眶。他同情自己,甚而也同情起妻子,他们亲为夫妻,日同食夜共眠,实则却

是各自惨淡经营。他同样并不真的理解她,也从未真正关心过她,她或许比他更为不幸——花生油、橄

榄油、大豆油、葵花子油……这就是她真正的兴趣吗?
  想一想,真太凄凉了。

  “楼下的,我收到短信!司放员今天六点零八分开笼放鸽了。想想看!你想想看啊,它们开始了!

”养鸽人举着手机冲穆先生挥舞。
  “今天是第三天了。”养鸽人忠诚地报告,“三十七只小东西正使劲飞着呢!看天气报告了吗,昨

天西部地区大雨……”他的脸依然被鸽笼遮住。穆先生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他的长相了。
  “四天半!”嗓音在空中弹跳,“冠军头鸽已经产生了。南通的!我知道的,那家伙肯定是西域公主那一路的配种!唉呀,六千多羽的冠军头鸽啊,太美了。看着吧,下面就开始陆陆续续回来了,说不定会有三四百只!他们告诉我,现在返巢率提高很多了,就算超远程,百分之五、百分之七也不稀奇的。”
  “第十一天,不急,早着呢,一般都要十四五天。慢的两个月也能回来,咱一共有三十七只呢,总

归会回来的!没忘吧,你可要替它们想好名字!”他的口气竟充满了盲目的骄傲,乐观像是借来的外套

,难看地罩住了他,很不合身。
   穆先生有时都不到阳台上去。但养鸽人知道他肯定能听见,声音像翅膀那样拍打过来:“我有个鸽友的鸽子也回来了,那孙子还在外面打麻将呢,半夜回家一看,操,都回来了!个龟孙子的,打什么麻将!我就不打。我天天机灵着,哪怕夜里,有一点动静我就出来看!”养鸽人的身影在露台上飘忽着,他很轻盈。

  第十五天……第十八天……
  穆先生差不多已经不能够再往阳台去了。夜晚,当妻子揉完腹部略带疲倦地睡去,他便起身,坐到

客厅,在黑暗中坐着。鸽子们激情的飞行在继续,漂亮的死亡也在继续。他多么向往那种飞与那种死啊

。他恨自己这样白胖而暖和地坐着。
  他瞪视黑洞洞的阳台,一种虚构却强烈的思念之情再次袭来:那只叉形花纹的灰色鸽子呢,真的完

全抛弃他了吗?他渴求它的眼睛,白底红砂,华丽婉转地流动,像最精微的舞台,谴责的同时也在诉说

惺惺相惜的深情。
  他想得根本无法入睡。
  他想起这辈子里的另一些通宵不眠夜:十二岁,眼睁睁看着早夭的姑姑咽气,头一次接触到人的死

亡,惊愕与恐惧,眼睛不敢闭上。毕业吃散伙饭,他与上铺的兄弟凶狠地相互灌酒,醉得在冰冷的水泥

台阶上爬。儿子断奶,他抱着摇了一夜,内心怜悯普天下的婴孩,多少幕生而为人的悲剧正在上演!前

年除夕,看完花团锦簇的联欢晚会,清醒地躺着,听陆陆续续的鞭炮声,骤然泪下。
  直到凌晨,他依然枯坐,两只手对捏着,捏出了红印子。他感到他正置身于茫茫夜行船,苦渡着这

具多余肉身,送其至沉沦的彼岸。“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是水中浮

现的古句,拍打着船舷发出宁静的节奏。

  晨起的妻子出来了,喝了二百毫升(她有一个专用的带容积刻度的杯子)加了蜂蜜的温水,然后握

着梳子站到阳台上。“又失眠了?你呀,就不听我的,只要坚持热水泡脚,坚持撞墙,睡前一碗小米粥

,怎么可能睡不着呢。”
  妻子把梳子换个手,把左脑勺换成右脑勺梳:“没关系,我知道三九网上有个著名中医,据说蛮灵

光的,可以在线提问,我哪天替你讨一服养神安心的方子!不过我说你呀,到底怎么回事,总跟身体过

不去似的,它是石头还是墙,怎么就妨碍你了!健健康康、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还有错啊?真搞不懂你!

”妻子瞪着他,那对眼睛似是清明,似是疏离与空洞。
  妻子说得有道理。他是太不懂事了,该拿这颗飞速离去的心怎么办?留不住了呀。
  “我……的确……”穆先生抱歉地笑一笑。“看你,还要再多吃点芝麻,瞧这头发掉的……”
  妻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会注意起她的头发了。

  不知道是哪一个夜晚了,这个夜晚有微风,有点月色,并且不冷不热,非常宜人。穆先生的幸福降

临了——
  因为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小串咕咕声,没错!那温柔而撩得人心痒的咕咕,如同人类无邪时期的牙牙

学语。
  他迅速地计算时间,还没到两个月,这么说是真的!有只鸽子从玉门回来了的!它进入了百分之一

、百分之五或是百分之七!甚至,呃,穆先生的头脑因为兴奋而打起结,会不会,正是那只叉形花纹鸽

呢!尾部打了一圈叉叉、宣布一切全是错误的鸽子?
  穆先生从沙发上站起,屁股下一个松软的大凹坑,他注视了片刻,略感留恋,然后走上了阳台,打

开窗户探出头。月朗星稀,四野寂然,对面公寓光秃秃的,如同丑陋的剪影,看不到任何伶俐的身姿。
  穆先生往上看,夜色里,被遗弃的鸽子笼凄凉如坟冢。可是,那只远道归来的鸽子将要进去了!穆

先生激动而谨慎,他咬着嘴唇,抖着半边的腿——有一个蛮不讲理的念头:他不愿与养鸽人分享这只叉

形花纹鸽子的回归!这鸽子,跟养鸽人无关,只有他才看到过、才知道它的存在,它正是为了他才飞回

来的!一定的!
  他再次抬头往白亮而空荡的天上寻找,一边侧耳倾听,非常低的咕咕声亲切而令人心碎地传来,像

是最贴心贴肺的呼唤。怎么办呢?他想钻到鸽子笼里去迎接它,与它重聚!甚至,他想变成另一只鸽子

,亲口蘸着唾液替它梳洗羽毛!他要对它锥心泣血地诉说对肉体的蔑视、对理想的追悼、对悬崖峭壁般

精神生活的渴求!对,他会说的,不着一词地咕咕、咕咕地通通说出来。
  
  夜色中,穆先生乜斜着眼睛,含糊地目测阳台与那个头鸽的距离,差不多嘛!他愉快地、却也是非

常不熟练地伸出了他僵直的腿,鲁莽而嬉笑着、自视甚高,为了平衡与优美,他还张开了双臂,上下扇动——
  如果此时对面公寓里恰好也有个人失眠,而失眠者正呆滞地盯着窗户等待天明,他会意外地看到一

小段清晰亦颇为神奇的画面:有个身穿睡衣、微胖的中年男人,如跨越某道鸿沟般跃出人世的阳台,继

而往侧上方飞去,他肥大宽阔的肉身,在风中缓慢而沉重地飘动、上升,直至化为一只怪模怪样的灰色

大鸟,其情状,超逸尘世,美不胜收。
  黎明的第一道处女般的光线,差不多正是在这个时候,朦胧而甜美地照了上来。

  穆先生的妻子在睡梦中翻身,无法听到巨翼划过的气流——顶楼的养鸽人却在警醒的等待中惊醒了

,他胡乱披件衣服仓促地冲了出来,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让他打了个喷嚏,随即,他的嘴僵在半空:

微微发红的晨光中,一只尾部带有叉形黑色花纹的巨大的鸽子正忽近忽远地盘旋着,徘徊复徘徊,像要

在最后的道别之前,唤醒这仍在沉睡的红尘,并致以苍凉的祷祝。
  养鸽人圆睁双目,继而莫名其妙地淌下热泪,沙哑地喃喃自语:“老天爷啊!看它的尾巴,果然是

‘叉’!全是错错错!全是触手!楼下的,你说得没错!”
B r e e z e_old
写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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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只看標題...
所以這是Ephemeral的戀愛故事嗎?
DarkRingSystem
0.0
AquaSora775
辛苦了,文筆還不錯呢
如果是我 可能不到500字就沒梗了
B r e e z e_old
马肉:我来了
Topic Starter
shajohn81
这不算恋爱故事吧
这只是婚姻故事吧
不是有句话说了
婚姻是beatmap的graveyard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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